第72节

  好在他们已经大抵确定了这儿除了那个“神明”,存在的全是有着狂热信仰的宁淄人,并没有什么无法想象的鬼怪,所以探路时也放心了许多,碰到特殊的、或许会打草惊蛇的地方,也可以让念儿先去帮他们探探路。
  就这样一夜下来,也算是将整个宁淄转了个七七八八。
  宁淄的白日透不过阳光,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天际泛起了白光,三人对视了片刻,不约而同地往密林深处走。
  第一,这个密林深处他们还未查探过,供奉神明的地方很有可能就在其中,第二,宁淄除了他们先前到过的那片草地,便是宁淄人居住的地方,也只有这片密林可以藏身。
  这片密林的深处,并不似寻常密林般杂乱。
  地上的花草好似都有专人打理,修剪整齐,覆着晨露。
  没有腐败的枝叶,也没有其他生物的踪迹,这片密林安静得就连悄然而过的风声,都似被放大了百倍。
  商折霜小心地跨过了几株花草,在确认了不会让人认出,这儿曾经有人踏足过,这才轻巧地跃上了枝头。
  远远的树影之中,好似真的掩映着什么东西。
  宏伟精致的宫殿在散乱的白光中,就似漂浮在了云端,商折霜眯了眯眼睛,想将它看得更清楚些。
  这是一座玉石砌成的宫殿,玉石通透如水晶,映着无数摇曳的枝叶,在一团光中泛着浅浅的翠色。
  宫殿之前,拱形的宫门竟然是大开着的,门前空无一人。
  商折霜从枝上跃下,向司镜与商辞寒大致说明了情况后,本着此事越早解决越好与拖着也无济于事的原则,直接朝那座华美的宫殿走去。
  若不出他们所料,这座宫殿应该就是宁淄人所信奉‘神明’的所居之地。
  这座玉石砌成的宫殿,里面竟与外面一样,无一人看守,空荡荡的,内壁上的玉石不似敞露在外的,不着翠色,而是萦着点点白光。
  踏入宫殿之后,三人恍若进入了一个虚幻的世界,四处都环绕着一模一样的玉石,透明干净得可以在上面看见自己倒映着的影子。
  若不是这座宫殿只有一条路,他们怕是能将自己走晕了去。
  商折霜一边走着,一边打量着四周,轻声道了一句:“前方的路似乎有些不同。”
  宫殿内依旧只有一条道路,但往前走,拐了个弯后,满壁的玉石上,好似雕了什么东西,以不同的角度看,便可看到光影交织成的、刻在壁上的画卷。
  三人略微缓了缓步伐,开始观察玉石上雕刻着的东西。
  商折霜停在了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之前,她眼波如水,手上拿着一朵不知名的花,唇角微翘,笑意温柔而平静。
  女子的身下伏了千千万万个人,然他们所做的事情,却与女子那抹善意的笑容全然不符。
  他们有的将自己的头颅削下,双手捧着,供奉给女子;有的如她昨夜所见的那个女子一般,正在一片一片削着身上的肉;还有的将眼眶中的眼球挖下,拿在指尖,神色踌躇……
  商折霜蹙了蹙眉,转眸看向司镜的方向,却见他也正在凝视着一幅画。
  其上雕刻着的女子,与她面前的这个,只是衣着略有不用,音容笑貌全然一模一样,她正将手放于一个人的头上。
  那人血肉模糊,皮肉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,就似一层不合适的皮囊,还能露出其下细细的骨架,但纵使这样,他面上的神情依旧是幸福的。
  昨夜那冲击视觉的记忆又浮上了心头,商折霜缓缓阖上了双眼,复又睁开,平复了一下差点又开始翻江倒海的胃。
  而司镜与商辞寒显然也对这些雕刻在玉石上的画没什么兴趣,很快就转过眼,走到了她的身侧。
  商折霜有些麻木地垂下了眸子,道了一句:“看来这些就是宁淄人的祭神仪式。”
  “将自己的血肉贡献给神明?”商辞寒以指尖抚过玉石上的画,丝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轻蔑,“到底是什么样的神,需要这样的供奉。”
  “有时候信仰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,走吧,或许这宫殿尽头的‘神明’,能给我们想要的答案。”司镜淡淡开口,语调平静。
  商折霜知道,司镜深谙人性,心中许是已经有了诸多猜测,只是没能证实,所以才没有出口妄言。
  于是她也没再逗留,随着司镜便往宫殿的更深处走去。
  也不知宁淄人用了什么法子,越往深处,这座宫殿竟是愈发亮堂。壁上的玉石好似吸了外边的光,又散在了殿内,行走在这,如临九天。
  行至深处,壁上的雕刻逐渐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廊道两边,用纯金打造的架子与小盆上盛着的,不知名的东西。
  商折霜定了定神,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小金盆。
  其中盛着的是一滩红色的、就快要凝固了的液体。
  她脚步一滞,似乎是想到了什么,抬眼去看下一个小金盆,可这不看还好,一看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。
  下一个小金盆中放着无数的眼珠子,瞳孔扩散而呆滞,弥漫着浓厚的死气。
  商折霜收回了目光,不消想也能猜到剩下的金盆中盛的是什么东西。
  “难怪昨夜碰到的那些人要往这儿走。”商辞寒喃喃着,将每个小金盆都打量了一遍,似乎在细细分辨它们分别都装了什么。
  “五脏六腑,五官血肉,倒是应有尽有。”他轻嗤了一声,唇边竟凝起了一抹笑意,“这些人还真相信这样便能重获新生?”
  继续往前走,本是只能并肩走三人的廊道突然豁然开朗,似是到了尽头。
  眼前是一面巨大的铜镜,而铜镜下有一个高堂,上面端坐着一个女子,此刻正闭着眼睛。
  女子身着羽衣,芊芊指尖上的指甲鲜红如血,她双手交叠,放于膝上,乍一看去,就似雪地之中,落了几滴鲜艳的血。
  似是感觉到有外人到来,女子缓缓睁开了双眼。
  她的眼睛偏圆,不带任何魅色,只是有些空散。
  商折霜上前一步,丝毫不惧与她对视,而女子愈发明晰的面容,也与她先前看到的壁上的雕刻逐渐重合。
  “你便是宁淄人所信奉的神?”商折霜不知道女子是否能听到她说话,又是否会搭理她,可她没有从女子的神色中捕捉到一丝凶色。
  高堂上的女子偏了偏头,好似听到了她说的话,目色逐渐凝聚了起来。
  “你们又是何人?”
  “我们是能放你出去之人。”
  商折霜还没接话,司镜便先她一步开了口。她身躯微微一顿,才发觉女子的身前,似是有一层淡淡的华光。他们可以进去,而女子却不能出来。
  “出去?”女子的目色终于染上了一层笑意,继而摇了摇头,“出不去的。”
  “宁淄人如此信奉你,却违背你的意愿,将你关在这里?这怎么看都不合常理……”
  “这不能怪他们……他们根本就不会进来。”女子的面上浮上了淡淡的忧色,长长的羽睫微微敛下。
  “不会进来……你是说?”
  “宁淄人的先祖将我禁锢在这,把我描绘成了一个只对他们展露善意的凶神,只许族人延续仪式供奉,却不许他们进来此处。”
  “可……”
  “他们的先祖,需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神。他们需要的是一个信仰,一个支持他们活下去的理由。”女子轻轻叹了口气,本是交叠着的双手,渐渐收紧,开始回忆数百年前的那段过往。
  “宁淄人百年前曾遭遇天灾,死伤大半,剩余的族人流离失所。天灾大伤了宁淄人的元气,死者已逝,生者失去所有的希望,甚至认为天要亡宁淄,宁淄便不可苟活于人世。当时的宁淄族长,为了让剩下的宁淄人对生重新燃起希望,编造了不朽的神明与奉神便可以永生的谎言,将我捕去,囚禁于宁淄。”
  “他借了神明的原由,令善良的宁淄人主动挑起战火,又以狂热的信仰操控所有宁淄人,让空域中所有人,闻宁淄便色变,都知道了宁淄有凶神的庇佑。后来,他死了,宁淄的下一任族长带着宁淄人远避常人,退居林野。可这样的扭曲的信仰却被永恒地保存了下来,一代接一代都地流传,甚至愈发的有过之而无不及。”
  “我也不是没想过走,可我这个所谓的神明,不过就只是修炼了几百年的草木之灵罢了。摆在这儿,当做个信仰,甚至连尊泥塑都不如。宁淄先祖通晓术法,这个屏障,无人能破。更何况,虽然寻常宁淄族人不会来此,但每一任的神官,都会来此吟诵。”
  “你就没想过告诉宁淄的神官真相?”
  女子闻言,淡淡笑了,但那笑容甚是空乏,只透着如霜般的冷意。
  “你们知道宁淄神官真正的信仰是什么吗?他们所相信的,一直都只有他们自己的信仰,而不是我。我,在他们眼中,甚至还不如一个土陶制成的偶人。”
  听到这句话,司镜这才将头抬起。
  他的视线从女子的面上扫过,继而漫不经心道:“既然如此,我们不妨做个交易吧。”
  作者有话要说:  商折霜:奸商又开始做交易了,上一次交易,把自己的命给交易出去了。
  司镜:下一次交易,就把我交易给你。
  第76章 日入(四)
  女子从高堂上站起,向前走了几步,凝视着司镜道:“你要与我做什么交易?”
  “我放你出去,你帮我引起些乱子,这样不难吧?”
  “引起乱子?”女子的眸子虽然温婉,但显然因为这百年的禁锢,其下隐着的是深深的警觉。
  “这件事并不难,我也不会伤害你。至于想不想离开这儿,重获自由,那便要你自己考量了。”
  女子举起手来,凝视着自己的指尖,上面鲜红的印记,就像是一个个宁淄人为了所谓的信仰,自甘奉献的生命。
  她微微勾了勾唇,轻笑了一声,道:“我答应你。”
  司镜亦是淡淡一笑,继而转向了商辞寒。
  商辞寒这才意识到,自己竟也被司镜算计到了这次的计划之中。
  这女子身前的结界,他一眼便可认出,是禁锢灵的阵法。虽然寻常符咒不可破,但若是以他手中的剑破阵,就只需弹指之间。
  “这是你与她做的交易,与我又有何关系?”
  “既然来都来了,举手之劳,何乐而不为?”
  商辞寒知道他没有选择,但屡次被当剑使的感觉着实不好,于是垂下眼来,半天没说话。
  “辞寒。”商折霜唤了一声。
  可她话音还未落下,商辞寒腰际的剑便径直从剑鞘飞出,只横斜一劈,便打破了那团淡淡的华光。
  “阿姐,你知道司镜的计划吗……”他轻声问出了口,之后又自嘲地笑了笑,“无论在你们谁的眼中,我从头到尾都只是把可以利用的刀吧。你们,不过是无时无刻都在算计着我。”
  他漆黑的眼瞳宛若山雨欲来前的天际,翻涌着戾气,而后反手一收剑,将剑放回剑鞘。
  “我原以为司镜你是真的为了我与阿姐好,但接下来的这一桩桩一件件,分明都在你的计划之中。其实我与阿姐如何,于你来说,到底是无关紧要的吧。”
  商辞寒对上了司镜冰冷的双眼,那双眼眸温润如初,看不到精明的算计,不过其中确实不存情感。
  “商公子可以如此理解。若说这一切都是单纯地为了你们姐弟之间的感情,未免太过虚伪。我这人,向来就不会错过多余的利益。”
  商折霜知道司镜说得不错,也知道司镜是不愿诓骗商辞寒,才会直接将内心所想全盘托出,却忘了以商辞寒这般敏感的性子,当下定是无法思虑更多深层的东西,反而会羁于情感,停留在他所看到的表面之上。
  果然,商辞寒的面上覆上了一层阴霾,冷寒的眼瞳宛若融入了一层坚冰,而后竟破虚空而去,刹那间便消失在了两人眼前。
  “念儿。”商折霜知道商辞寒虽是小孩子心性,却不会坏了他们的大局,但心下还是有些放心不下,忙唤了念儿跟上。
  待念儿的身影随着商辞寒消失在视野中,司镜才转过头来看她,对她道:“这次是我做的不妥当。”
  “你没有错。”商折霜摇了摇头,容色染上了倦意,“辞寒不是个小孩子了,不能事事都依着他。你知道,他一向要强,先是对你产生了愧意,后又发觉,实则你是利用了他,接受不了也属正常。待他想明白了,便不会再怪你了。”
  “折霜倒是看得开。”司镜的目光停留在商折霜的面上片刻,唇边漾开了一抹笑意,原是冰冷的眼底也晕开了一团暖意。
  结界已破,高堂上的女子也缓缓走至了他们面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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