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4节

  殷渺渺没有反驳她,只是问:“那么,在你入修真界后,他是否有照顾你,维护你,保护你?我有你的记忆,又寻了旧人询问过。你入门派之后,君长风始终照拂你,予你灵石,助你修炼,丹药法宝从未吝啬,试炼的时候,也是处处照拂,屡次护在你身前。”
  “那又怎么样?这难道能抹去他喜欢上那个贱人的事吗?”瑶桃反问。
  殷渺渺笑了笑:“一码归一码,你在凡间替他做的十年,他用了三百年来回报,算扯平了吗?”
  “这些事情,在他爱上了别人之后,完全没了意义。”瑶桃执拗地说。
  殷渺渺问:“你觉得成仙难不难?很难吧。想求大道的人千千万,飞升的却寥寥,想要拥有与天同寿的性命,是世界上最难的事。感情亦然,你想要一段天长地久的爱,有没有想过,凡人寿命七十,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奢侈。”
  瑶桃冷笑:“你在为他开脱,我们是夫妻,拜过天地的夫妻,他便不能对我不忠。”
  “你所谓夫妻不过是凡间的契约,而且结了婚也能和离,没有一条道走到底的。何况你到了修真界,凡间种种就不算数了。”殷渺渺淡淡道,“凡间婚盟,在你入道途的时候就断了。”
  凡人入道途,有件很重要的事叫做“断尘缘”,意思是凡间的身份、地位、亲缘关系,全都不算数了。昔年就算是皇子与奴婢,到了修真界以后,便不再是君臣之属。入了同门,便是平等的师兄弟,若是奴婢被高阶修士收在门下,那么甚至会高一头;不入门派,则是以实力高低排出尊卑。
  不过,父母有生养之恩,故而大多数门派在收弟子时,都会给父母一定的银钱作为回报,算是“买断”了恩情,以免弟子日后为尘缘所困,道途不顺。其次便是夫妻之间,像君长风的情况不少见,有的人心狠,杀妻以明志,有的人心软,会送银钱与和离书回去。
  修士们不赞成把凡人妻子接到身边,因为仙凡有别,尘缘缠身不是好事。所以,殷渺渺就算握有门梭,也没有再回凡人界里见过卓煜,见了面就会生出因果,弄不好就容易生出孽障。
  心狠吗?狠的。父母失去孩子,夫妻失去对方,孩子失去父母。
  可这就是道途,一个人脱离了凡尘的种种枷锁,只为自己而活,只求自己长生。
  君长风和瑶桃既然入了道门,那么,凡间的婚姻其实已经不算数了,他们从夫妻变成了同门,而要从同门再成为夫妻,就应该是道侣了。
  修真界没有结婚,只有结缘,结缘结缘,与人结一段缘分,是说在某段时间里,会和某个修士携手同行,共觅仙缘。但是,和凡间全然不同的是,凡间的夫妻是一家人,是一个共同体,一荣俱荣一损俱损,道侣却不是。
  仍然是那句老话,飞升是一个人的事,修真界中无论男女,“修士”就是独立的个体单元,而不像凡间,要以家庭来维持社会的安稳,更多的时候是以“户”为单位。
  譬如齐盼兮与楚汤,他们二人乃是道侣,也可以叫做夫妻。然而,齐盼兮是齐盼兮,楚汤是楚汤,两人仍旧是独立的、平等的。楚汤入魔出事,压根不关齐盼兮的事,他们自始至终,都是齐城王姬,楚城少城主。
  又比如说杏未红,她不是修士,是松之秋的所属物,松之秋他年若是结缘有了道侣,道侣归道侣,鼎炉归鼎炉,二者并无妨碍。而松之秋的道侣并不可以处置杏未红,因为她是松之秋的私人财产,一旦插手,便是逾越。
  换言之,道侣彼此是独立的个体,前途和财产上也各自分开,不存在“家庭”的概念。哪怕有些地方受世俗影响很大,结缘后,女修会搬入男修家中居住,她的财产亦是归个人支配,丈夫的财产与其亦无关联,二人也不会落成一户。
  修士若是身死,没有遗嘱的情况下,继承者有三,第一是直系后辈(儿女、孙辈),第二是亲传弟子,第三才是道侣。
  那么结缘是怎么一回事呢?
  首先要明确的是,修真界并不存在着绝对的“婚姻”——这是个没有法律制度的世界,在门派里,遵守门规,到了仙城,遵守某一城的规矩,等到了没有人的地方爱干嘛干嘛,谁脸这么大敢搞个婚姻法?
  而结缘,其实是“自我定义”,在结缘大典上,道侣们要说出誓词,让天道作证,誓词很简单,一般都是“皇天在上,某某与某某结为道侣,今后道途同行,共觅仙缘”。
  没有了。
  毕竟修士生命漫长,道侣陨落很正常,野合也很多,只要不是恋爱脑,绝对不可能说“生死相许”“永远只有你一个”。结缘,更像是两个修士明确地达成了合作关系,从今往后互帮互助,一起发展前途,特地公布给大家知道。
  所以,道侣关系的本质可以说是:同样的目标(长生),一致的利益(获取修炼资源),一定的感情基础。
  因此,大多数道侣的关系都非常稳定,哪怕感情淡了,道侣是自己在长生路上的伙伴,能够给予最大的帮助,没事分什么手?至于鼎炉侍妾,花季不过一二十年,在高阶修士眼里就是闭个关的功夫。
  修真界搞得轰轰烈烈的三角恋,肯定是旗鼓相当的修士。
  扯远了。
  时至今日,瑶桃仍旧是凡间的观念,固执地说:“我和他做了三百年的夫妻,在凡间的时候是,在修真界还是!你说了这么多,不过是想说他没有错罢了。”
  “你要是想让我在世俗关系里说个对错,倒也可以。”
  *
  殷渺渺道:“君长风的错,在于没有与你分开,其实,想要助你修炼,未必要以丈夫的身份给予帮助,若是在柳絮之前就能了结,何至于此?”
  说是这么说,但她知道这是不现实的——君长风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,瑶桃如约下嫁,又照顾他的父母终老,对他有恩,他就不可能把瑶桃引上修真之路后就与她断绝关系。何况瑶桃对他情根深种,视其为一切,不断付出,他就更不可能主动提出和离了。
  受到封建礼教摧残的只有瑶桃吗?不,君长风也是受害者。他知道三不去,所以哪怕不爱瑶桃也选择了忍受。他不知道婚姻是可以结束的,没有感情了其实可以分开,修真界也没有必要再遵守凡尘的礼教。
  封建婚姻里,无论男女,皆受其害。
  果然,瑶桃冷笑道:“与我了断?他要是同我和离,就不只是负心,还薄情寡义。你与我同为女子,却丝毫不能体谅我的苦处。”
  “不要奢望别人的体谅,那没有用,人贵自立。这么多试练者给了你那么多的结局,你有没有想过,到底是谁导致了你最后的结局?”
  瑶桃想也不想:“当然是他的错,他爱上了那个贱人。”
  殷渺渺思索了下,询问君长风:“我记得刚才柳絮离开了,二位可曾定下鸳盟?”
  君长风道:“未曾。”顿了顿,又道,“絮儿始终未知我的心意,我二人……并无逾越之举。而瑶瑶死后,我们……亦未再见。”
  他杀死瑶桃,固然是因为她滥杀无辜,以魔修之法画皮换脸,堕入魔道,已为正道所不容,但也明白,她会走到这一步,与三个人纠缠的感情分不开关系。柳絮亦是十分清楚,瑶桃一死,师徒间的裂隙远如天堑,永远不可能弥补。
  所以自此而后,师徒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。
  瑶桃冷笑着说:“你少来了,有个试练者告诉过我,‘精神出轨’也是出轨,无迹又如何?动心就是动心了,这是无法掩盖的事实!”
  殷渺渺:“……你开心就好。”
  面对一个认为精神出轨就是出轨,容不得辩驳的人,该怎么办?
  答案是,不用去说服她。
  观念不同,想法不同,永远不可能彼此说服。
  殷渺渺放过了这个话题,想了想,说道:“柳絮在你眼里肯定是千错万错,千刀万剐不足以泄愤,我就不说她了。只是,瑶桃,你爱君长风吗?”
  瑶桃似乎听到了极大的笑话:“我不爱他,难道是那个贱人爱他不成?我为了他守寡十年,替他的爹娘养老送终,为了他想尽办法改变容貌。我为他做了这么多,他怎么可以变心?”
  怎么可以变心?
  人要变心,需要理由么。
  殷渺渺罕见地头疼了起来。她宁可去和四大家族中洲五城玩权谋游戏,也不想和这对怨侣做感情咨询。幻境能不能好好考验心性,为什么要变成情感纠纷栏目?调解夫妻感情是世界上最吃力不讨好的事,难不成是想考验她的忍耐力?
  但想要通关,只能继续。
  她揉了揉太阳穴,正色道:“你始终在强调自己付出了多少,哀怨于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,痛恨他不领情又爱上别人……那么,君长风的想法呢?他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你不必执着于容貌,你不相信。你感动于自己的付出,却没有问过他喜不喜欢。你问我为什么不能体谅你,因为你也没有体谅过别人。”
  “我已经把心掏出来给他了,还要我怎么样?”
  “还可以成全他。”
  喜欢一个人,是想他好,盼他开心,而不是单方面地付出以后,蛮横地要求对方给予同样的回报。尊重对方的意愿,倾听对方的需求,才是真正的喜欢——她之所以对卓煜念念不忘,就是因为他放了手,成全了她的修道之心。
  难得成全。
  “不。”瑶桃说,“我永远不会成全他和那个贱人,大不了就同归于尽。”
  “你所谓的为了他,其实是为了你自己。你不管他痛不痛苦,愿不愿意,就要他在你身边,因为你爱他。可是瑶桃,他不爱你,他不是爱着你又爱上了柳絮,他只是不爱你。”
  “他怎么可以不爱我?我是他的妻子。”
  殷渺渺很有耐心:“记得吗?你们成亲不是因为爱,是指腹为婚,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他当然可以不爱你,因为这段婚姻就不是他自己选择的。”
  瑶桃唇角紧抿,不为所动。
  “你这个样子,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错吗?”她问。
  瑶桃说:“我何错之有?我尽了一个妻子的本分,有人和我说,渣男和小三就是该死,你为什么要为他们洗白?”
  “说你有错,就是为别人洗白?”殷渺渺注视着她,瑶桃的精神状态已经出现了很大的问题,过去的她还会反思自己到底有哪里做得不够好(虽然完全错了方向),但现在她认为自己就是纯粹被辜负了,是全然无辜的受害者。
  无辜?更无辜的人还没说话呢。
  “那我也来问问你,被你杀死的女修做错了什么,被你杀害还不够,你还要剥了她们的皮?”
  瑶桃淡淡道:“你以为我以前就是这样吗?我在凡间的时候,连一只鸡也不敢杀,到了修真界,我也没有杀过人。要不是他负心,我怎么会为了挽回他做出这样的事?他要是没有爱上那个贱人,我现在还好好的。”
  “你这锅甩得不到位,不如怪天道比较好,怎么就没有给你一张倾国倾城的脸,一个人见人爱的光环?要是如此,何止一个君长风,天底下的男人都跪在你脚下了,都是天道的错。”
  瑶桃只是情绪波动得厉害,却不是失了神智,自然听出了她的嘲讽:“你!”
  殷渺渺不理她,对君长风道:“看到了吗?你把她留在这个幻境里,一遍遍回顾人生,只会加深她的执念,让她变得更加偏执,而不是得偿所愿后就放下。”
  君长风默然。
  “你要的答案,我已经给你了。”
  “最大的错,是你们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是凡间的诸多礼教,瑶桃直到今日还以夫为天,不知道女人是可以自己站起来的。你的错,在于当断不断反受其乱;至于瑶桃……她爱,却不懂得怎么爱,爱不是付出了以后就能索取的。”
  君长风问:“你不认为我的动心有错?而且师徒乃是……不伦之罪。”
  “这就要看你自己怎么想了。”殷渺渺笑了笑,“有人说‘万恶淫为首,论迹不论心,论心世上无完人’,瑶桃却认为有心即是过错。人人有自己的想法,你便问你自己吧。”
  君长风默然。
  “至于师徒不伦,我从来不在意这种东西,是我的话,有一千一百种办法和喜欢的人在一起。区区名分而已,假死一回,改头换面,谁知道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?很多事只需要一层遮羞布,里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关心。纲常的本质只是规则,你若是没有能力挑战它,未必要顺从它,还可以利用它。”
  君长风蹙起眉头,似乎难以接受她的说法。
  殷渺渺深深一叹:“可是,我是我,瑶桃是瑶桃,柳絮是柳絮,如果柳絮像我说得这么做了,恐怕你也不会喜欢她了。”
  照她看来,他们三个人里,瑶桃想要爱,却抓着礼教不放手,心够狠了,但是太蠢;柳絮要么不说憋着,做个守规矩的好女孩,说了就做到底,别管什么世俗道德,遵循自己的欲望,也算是有魄力,可惜顾念君长风的痛苦,功亏一篑;而君长风其实算是个好人,因为他为瑶桃考虑过,也为柳絮考虑过,可惜从前为凡间礼教束缚,而后又被师徒伦理困住,弄得所有人都是be。
  但她的想法是没有意义的,就和这个幻境一样。她的答案,她的想法,都是属于“殷渺渺”的,不可能属于瑶桃或是柳絮,也不可能属于君长风。
  别人的答案只能用来做参考,而不可以代替自己的答案。
  人必须自己思考,自己做出选择。
  “你果然是在为他开脱。”瑶桃的语气带着浓浓的恶意,“不过,你怎么说都没用。你失败了,我不会消失的。”
  慕天光微蹙眉头,开口道:“她执念深重,不必多费唇舌,杀了她。”什么有错没错,有过无过,瑶桃既然入魔滥杀,君长风诛之何错?现下她执迷不悟,不知悔改,那叫她魂飞魄散就是了。
  难道因为区区感情问题,就能抹去她的罪过了不成?莫名其妙。
  第203章
  慕天光的建议让殷渺渺忍不住弯了弯唇角, 她对君长风道:“你看, 我是不可能说服她的, 因为我的观念和她截然不同,慕天光的办法你也不会接受, 因为你们两个人的想法也不同。”
  “旁观者是不能给出‘准确’答案的,我们只能给出自己的答案。我们说‘对’就是‘对’的了吗?我们说‘错’,难道就一定是‘错’的?不是的,我们的是非观只是我们的行为准则, 而你要的答案只能问你自己。
  “在别人看来是对是错,是仁义是无情,其实没有关系。修真界从来不求‘对’和‘错’,只有‘真我’,顺应自己的内心,你才能找到真正的答案。”
  “你的道心,不需要别人的认同。”
  殷渺渺最喜欢修真界的一点就是大道千万,均可飞升。人不是天道,没有谁的想法是至高无上的理,是永远不会错的, 所以, 其实不必强求旁人的认同, 不必顺应他人的观念, 做自己就可以了。
  修真是修真我, 哪怕真正的自己是一头猪, 也要接受它。
  不用担心, 天道允许一头猪登上仙途。
  君长风久久无言,半晌,抬首看着瑶桃,心想,或许真的是他想错了,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,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,改变过去并不能让她解脱,而是会迷失在过去的时间里,一次又一次加重执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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